咳嗽声渐行渐远,周缨仍旧呆呆站在原处。
她从不曾怀疑,他待她的心意。
但当真得知,在帝王面前,他亦如此坦诚直言,还是有些恍然若梦。
清风徐来,将那混着沉水香的药香味轻飘飘吹散,周缨才抱起齐应留在案上的书盒,起身返回景和宫。
身後斜探出一只手来,轻轻拽住周缨的腕子。
周缨由着他将她托起,目光落在他的眉目间,忆起齐应的话,倏然一笑。
崔述不明所以,眉拧得越发厉害,牵着她行至窗下,仍让她坐在玫瑰椅中,从一旁案上取过一只瓷盒,半蹲下来,挖取出一团药膏,轻轻擦在她掌间。
“一路都是自个儿骑马?”
周缨点点头,由着他帮她处理那些缰绳所致的勒痕和擦伤乃至裂口。
“沿途驿站换马,不是每匹都性情温顺,你也不怕受伤。”
“不碍事,王统制照应着呢。”
“子扬这榆木脑袋。”崔述气得愈发厉害。
周缨歪着头来看她,唇边的笑带两分讥诮,更藏狡黠,刻意气他:“这不光是缰绳所伤,每日途中歇马时,王统制还指点我射术呢。连日加训,我觉得我进步不小,晚些见到束关,应当也能得他两句夸赞。”
崔述面色越发沉。
周缨便不逗他了,探手将他扶起,笑着说:“人不是好端端到跟前了麽?还担心什麽?”
沉邃的目光落在周缨身上。
崔述的眉头仍皱得厉害:“这是圣上的私心,却平白坏了你的路。”
“圣上对你有愧,望你过得好些,这是极好的事。”
“上谕既定,我总不能抗旨。”周缨正色道,“再者,你又怎知,快五年过去,我之心志未曾有过变化?”
“什麽?”
“我先时其实已告知过你了。”周缨定定地看着他,慢慢道,“进宫之时,我才十六岁。在贫瘠之地为活命苦苦挣扎数年,一朝能习诗书,便生出自命不凡之心,妄想逆天改命,力图不再做蝼蚁,能有尊严地活于世间,真正得以安身立命。”
“而今我已二十又一,不敢妄称尽晓天下道理,但总算接触了许多以前很少触碰,也没有心思思虑的东西。当年想要的,如今我依然想要,不曾有过放弃,也自会努力去争取,不曾指望依附于你带给我。但我如今,还有更想要的。”
明德殿隔灯相望近五载,一步步看着他,为心中之道置己身于不顾,饱受攻诘谩骂,树敌无数,乃至不得不背家弃族,茕茕孑立。
又一次次地慨叹,世间当有文士如此,方使四海澄平。
而她,即便力小,亦愿燃身为炬,以照文士之前路。
便如同那些在推行清田稽户令之时,为使新政得以落地,而与地方豪绅斗智斗勇,甚至为此奔走丧命的官员。
这才是她如今更在意丶更想为的事。
因此才有了他入狱时,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写下的那篇享誉京中的《选才公道议》。
崔述蹙着眉头,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今日之我,仍是昔年之我,却又已然判若两人。倘若你当真觉得,因我俩之事而坏我当初选定的路,我便会为此难过伤心,便是轻看于我。”
“我并不曾放弃,不管来日境遇如何,我仍会坚持走下去。何况圣上也并未直接遣我出宫,为我二人赐婚不是?我思量了半日,应也是你说过些什麽才会如此。我之前路又未断绝,你不必替我惋惜,更不必因此生愧。”
崔述又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如此理屈词穷,在她面前,连半点引经据典舌战群儒的本事都使不出来。
周缨便又笑了一下,逗他道:“倘若你执意如此认为,倒不若反过来想,反正我当初所想要的,只要你能保全自己,便一定能给我,左右我总有退路,那还有何必要愧疚?”
“强词夺理,横竖说不过你。”
崔述道:“知你是天生操心命,既然来了,便断然闲不下来,做不到袖手旁观。那便先好生歇息,待休息好了,我再同你讲讲现今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