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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冰水漫过口鼻时，顾倩宁的哭喊像冰锥扎进耳朵。

她看见顾卿云站在岸边，影子冷得发硬。她伸手想抓，却只捞到一把碎水。

天暗得像泼了墨，云把月亮锁得死死的。她踮脚望，拼命望，喉咙里堵着无声的哀求。

“月亮……出来啊……”

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她抓着身边的侍女，眼神涣散，声音发颤：

“月亮……月亮出来了吗？”榻上的锦被滑落大半，庄茉柔额上覆着一层冷汗。她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窗外的天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刺得她眼睛发疼，梦里里还残留着被乌云死死盖着的夜空，透不出一点月光，她拼命挣扎，想看清眼前的一切，却怎麽也看不清，池边冰冷的水丶顾倩宁的咒骂丶顾卿云决绝的背影，以及那句像淬了冰的“你走吧”，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她猛地坐起身，看见守在床边的庄玉，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失魂般重复着：“玉儿……月亮出来了吗？”

庄玉连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回头时眼底带着担忧：“小姐，现在是白日啊，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月亮出来了吗？”庄茉柔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执拗与绝望。

庄玉心头一紧，慌忙扑到床边将她抱在怀里，手抚着她颤抖的後背，声音发颤：“小姐你怎麽了？你看看我，我是玉儿啊！你别吓我……”

怀里的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庄茉柔埋在庄玉颈窝，发出压抑的呜咽，泪水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襟，哭声越来越大，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出不来了……月亮再也出不来了……为什麽要这麽对我……为什麽不相信我……”语无伦次的哭诉里，是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意，和被彻底碾碎的期盼。

庄玉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每一次抽搐，心疼得眼圈发红，却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遍说着“没事的”。

往後的日子，庄茉柔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不再问月亮，不再提顾卿云，只是整日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的柳树发呆。选秀的锦缎送来时，她连眼皮都未曾擡一下，仿佛即将入宫的人不是自己。

庄玉却比往日更细心了。她每日按时端来汤药，亲自喂到她嘴边，轻声叮嘱：“这治头疼的药得空腹吃，不然没效果。”夜里替她按揉太阳xue时，会耐心教她：“小姐记着，头疼时就按这里，顺时针揉三十下，能舒服些。”她甚至翻出旧年的衣衫，一针一线地缝补袖口磨破的地方，嘴里念叨着：“这料子舒服，留着以後穿。”

可沉浸在悲伤里的庄茉柔，只当是丫鬟的寻常照料，从未察觉这些话语里藏着的诀别意味。

直到入宫前一天，庄玉忽然端来妆匣，笑着说：“小姐明日要见宫里的人，奴婢给您画个妆吧。”她指尖蘸着脂粉，轻轻点在庄茉柔眉心，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庄茉柔疑惑地看着铜镜，不解她为何突然有这般兴致。就在这时，庄玉从妆匣底层掏出一支银杆的特质妆笔，笔尖细腻，沾着与肤色相近的膏体，她对着镜子，开始在自己脸上细细描摹。

不过片刻，庄茉柔从铜镜里看到了让她血液冻结的一幕——庄玉的眉眼丶唇形，竟一点点变得与自己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双带着暖意的眼睛，此刻望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了九分重叠的轮廓。

“这样，便与小姐相似了。”庄玉放下妆笔，对着镜子浅浅一笑，语气轻快得像在说玩笑话。

庄茉柔起初以为她在逗自己开心，可看着镜中那张几乎能以假乱真的脸，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她猛地抓住庄玉的手腕，声音因震惊而发颤：“你要做什麽？玉儿，你到底要做什麽？”

庄玉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轻轻替她按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xue，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小姐太苦了。被迫活在迷雾里，想做的事，总是做不成……”她顿了顿，眼底闪过心疼，“我想看到小姐幸福一点。”

“我们第一次见面，小姐把未掉在地上的干净糕点分给我吃；我生病时，小姐偷偷把暖炉塞给我；这些年你护着我，我都记在心里。”庄玉的声音越来越轻，“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来做就好。”

“不要！玉儿你疯了！”庄茉柔惊恐地摇头，想要挣脱，身体却忽然软了下去，四肢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连声音都变得微弱，“你……你对我做了什麽？”

庄玉没有回答。只推开书架後的暗门，将庄茉柔轻轻放在密室的软榻上。她是庄锦程派到小姐身边的心腹，小姐终日寻找的那些记忆，正是她亲手用银针封住的，可这些，她永远不会让小姐知道。

密室里很安静，只有石壁透进的微光。她替小姐理了理鬓发，轻声说：“三日後，往有亮光的方向走，不要回头，去找……能让你安稳的地方。顾大人，他会在出口等你。”

庄茉柔看着她，嘴唇翕动着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衣襟上，冰凉刺骨。她看着庄玉转身，换上那身象征着束缚的选秀服饰，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最後望了她一眼，然後转身消失在暗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远。

密室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庄茉柔躺在黑暗里，无声地哭泣着，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她几乎窒息。她知道，庄玉替她走进了那座深宫牢笼，而自己，被她用最决绝的方式，推向了一条未知却或许自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