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柠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萧让拿着药瓶和滴管,在温柠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因为他坐下的动作而微微下陷。雪团似乎对这个气息冷冽的男人还有些畏惧,往温柠怀里缩了缩。
萧让没有看温柠,他的视线落在雪团身上。那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审视,像是在研究一个全新的丶需要极其小心对待的难题。他拧开药瓶,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笨拙丶甚至有些僵硬地,试图用滴管吸取药水。他的手指显然并不擅长这种精细操作,动作显得很别扭,药水洒出了几滴在昂贵的沙发扶手上。
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些不耐,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重新吸取了一次,这一次成功了。他捏着滴管,慢慢凑近雪团。
雪团警惕地看着他,碧蓝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呜。
萧让的动作停住了。他拿着滴管,停在距离雪团嘴巴几厘米的地方,没有强行靠近,也没有收回。他就那样僵持着,像一个拿着武器却不知如何使用的士兵,眼神里透出一种罕见的丶近乎无措的茫然。
温柠看着他这副笨拙又固执的样子,看着他被吊带固定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受伤手臂,看着他苍白脸上那紧蹙的眉头和眼底深藏的疲惫……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她伸出手,不是去接滴管,而是轻轻地丶极其自然地覆在了萧让那只捏着滴管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背上。
萧让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电流击中!他倏然擡眸看向她!
温柠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她的手指很凉,覆在他温热的手背上,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她看着他震惊的丶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给我吧。”
她轻轻握住了他捏着滴管的手指,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丶却又是全然接纳的引导,将那管药水接了过来。
“我来教它。”
她的目光落回怀里的雪团身上,语气轻柔得像哄一个孩子:“雪团乖,我们喝一点点,好不好?喝了就不害怕了,妈妈在这里……”
她熟练地用小指沾了一点点药水,抹在雪团的鼻尖。雪团下意识地舔了舔,尝到味道,虽然依旧有些不情愿,但在温柠耐心温柔的抚摸和低语安抚下,最终还是张开了嘴,让温柠顺利地将药水滴了进去。
整个过程,萧让就那样僵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从温柠温柔耐心的侧脸,落到她引导自己拿药的手,再落到她怀里那只逐渐安静下来的白色毛球……
他那只被温柠触碰过的右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冰凉的指尖留下的触感还在灼烧。他眼底那片沉寂的死水,终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丶混乱的涟漪。那里面有什麽东西,正在缓慢地丶艰难地……松动。
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白大褂丶气质沉稳的中年医生带着两名助手走了进来。
“萧先生,温小姐。”医生微微颔首,声音平和专业,“我是萧先生的主治医师,周维。萧先生的初步检查报告出来了,方便跟您汇报一下吗?”
萧让收回落在温柠和雪团身上的目光,看向医生,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波澜。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周医生打开手中的平板电脑,调出影像资料,语气凝重:“左臂伤口非常深,锐器伤及肌腱,部分肌纤维断裂,失血量较大。我们已经进行了清创缝合和肌腱修复手术,手术过程顺利。但後续康复至关重要,肌腱的愈合和功能恢复需要时间和严格的康复训练,否则会严重影响手臂的灵活性和力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让苍白却依旧冷峻的脸:“另外,CT显示您头部有轻微脑震荡迹象,虽然不严重,但需要静养观察。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和轻微骨裂……”他报出了一连串专业术语和注意事项,最後总结道,“萧先生,您需要绝对的静养,避免任何剧烈活动和情绪波动,尤其是这条手臂,至少一个月内不能受力。”
温柠抱着雪团,静静地听着。每听一句,心脏就跟着抽紧一分。肌腱断裂……轻微脑震荡……多处挫伤骨裂……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背後,是他在仓库里为她拼杀时,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惨烈代价。她下意识地看向萧让被吊带固定的手臂,那厚厚的绷带下,隐藏着怎样触目惊心的伤口?
萧让听完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周医生离开後,病房里再次陷入安静。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雪团吃了药,在温柠怀里沉沉睡去,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温柠将熟睡的雪团轻轻放在旁边的软垫上,盖好小毯子。她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小餐桌旁。桌上放着一碗还温热的丶熬得软糯香甜的红枣小米粥。
她端起那碗粥,走到萧让坐着的沙发前。
萧让擡眸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温柠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垂着眼,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粥,轻轻吹了吹。然後,她将勺子递到萧让的唇边。
动作自然而轻柔,仿佛做过千百遍。
萧让的身体再次僵住。他看着唇边那勺散发着谷物清香的粥,又擡眼看向温柠低垂的眉眼。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神情却异常专注而平和。
她就这样站着,执着地举着勺子,等待着他。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雪团细微的呼噜声。
萧让的目光在那勺粥和温柠平静的脸上来回扫视,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麽,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麽声音也没发出。
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
温柠小心地将勺子送入他口中。
温热的丶带着清甜米香和枣香的粥滑入喉咙。萧让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温柠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丶茫然丶一丝无措,还有某种更深沉的丶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丶几乎不敢置信的悸动。
一碗粥,就在这种沉默而奇异的氛围中,被温柠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完。
最後一口粥咽下,温柠放下碗勺,拿起旁边温热的湿毛巾。
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擡眸,迎上萧让那双依旧锁定在她脸上丶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她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
萧让看着那双眼睛,看着她手中干净的毛巾,沉默了片刻。最终,他极其轻微地丶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温柠得到了许可。她这才伸出手,用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地丶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唇角残留的一点粥渍。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毛巾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萧让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垂在身侧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死死地盯着温柠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专注而温柔的眉眼,感受着那轻柔的动作拂过自己的皮肤……
他眼底那片翻涌的丶混乱的丶带着血腥和暴戾馀烬的深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丶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珍珠。有什麽坚硬冰冷的东西,在无声无息地融化丶龟裂。一种陌生的丶让他无所适从的丶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暖流,正顺着那龟裂的缝隙,缓慢而坚定地,渗入他早已冰封荒芜的心底。
他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终于极其艰难地丶带着一种生涩的丶仿佛第一次学习说话的迟疑,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破碎的字:
“……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