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安德烈医生再次带着凝重的表情离开後,喻凯明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握着季寰宇的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
齐嘉豪默默地收拾着医生留下的记录本。他走到窗边,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无尽的雪。他背对着病床,站了很久很久,肩膀绷得很紧,像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然後,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没有看喻凯明,而是落在了病床上季寰宇那张苍白安静的脸上。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实质。
“凯明。”齐嘉豪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这是他来到莫斯科後,第一次主动叫喻凯明的名字。
喻凯明像是被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擡头,也没有回应。
齐嘉豪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蓄着全身的力气。他的视线终于从季寰宇脸上移开,落在了喻凯明低垂的丶被凌乱发丝遮住的侧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包容,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後的丶带着血腥味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如果……”齐嘉豪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如果他真的醒不过来了,或者……或者就这样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你打算……守着他一辈子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瞬间在喻凯明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猛地擡起头!
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急剧收缩。他死死地盯着齐嘉豪,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丶疯狂的恨意!
“你闭嘴!”喻凯明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齐嘉豪!你他妈给我闭嘴!他不会!他一定会醒!他会好的!你听见没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指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季寰宇,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你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滚!”
最後那个“滚”字,如同炸雷,在冰冷的病房里轰然回荡。带着无尽的恨意和驱逐。
齐嘉豪站在那里,承受着喻凯明眼中那淬毒般的恨意,承受着那声嘶力竭的“滚”。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彻底的灰败和死寂。他看着喻凯明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燃烧一切的丶只为另一个男人的火焰。
齐嘉豪的嘴角极其轻微地丶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被彻底碾碎後,心死如灰的丶空洞的弧度。
他没有再看喻凯明,也没有再看季寰宇。他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他拉开病房沉重的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後无声地关上。
隔绝了里面的绝望嘶吼,也隔绝了他最後残存的世界。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包裹了他。齐嘉豪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丶无声地抽动起来。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压抑。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他膝盖处的布料。巨大的丶无声的悲恸席卷了他,像莫斯科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风雪,将他彻底吞没。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连站在那个人身边的资格,都被自己亲手……彻底斩断。
***
季寰宇的情况急转直下,像一栋在暴风雨中彻底倾塌的大厦。
莫斯科的寒流似乎钻透了一切屏障,直抵病房的核心。他本就微弱的呼吸变得更加浅促丶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对抗无形的巨石,带着令人心悸的艰难。监护仪上代表血氧饱和度的数字开始顽固地向下跳动,刺耳的报警声如同死神的催命符,在冰冷的病房里凄厉地尖叫起来,每一次响起都狠狠揪紧喻凯明的心脏。
安德烈医生带着团队冲了进来,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急促的俄语指令在病房里炸开,翻译器机械的声音也带上了焦灼:“准备插管!强心剂!血氧掉得太快了!”
喻凯明被护士强行拉到了角落里。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眼睁睁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围住了病床。视野被阻挡,只能看到一片混乱的白色和晃动的人影,听到仪器尖锐的嘶鸣丶医生短促的指令丶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
他看不到季寰宇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他双腿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墙壁向下滑落。他死死抠住冰冷的墙皮,指甲在光滑的涂料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惨白的划痕。他想冲过去,想拨开那些人,想抓住季寰宇的手,想告诉他别怕……可他的身体像是被冻僵了,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压抑的丶绝望的呜咽。
时间在混乱和刺耳的警报声中粘稠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过了几个小时。病房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那催命的报警声终于停了。
医生们散开,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无能为力的沉重。
病床重新出现在喻凯明的视野里。
季寰宇的嘴上覆盖了一个更大的丶透明的呼吸面罩,连接到一台更笨重的呼吸机上。机器发出有节奏的丶沉闷的嘶嘶声,强行带动着他瘦弱的胸膛起伏。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更加清晰可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高科技强行挽留住最後一丝气息的躯壳,比之前更加遥远,更加……不像一个活人。
安德烈医生走到喻凯明面前。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写满疲惫的脸。他看了一眼瘫坐在墙角的喻凯明,眼神复杂,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缓慢而沉重地说:“Mr。Yu…I'msorry。Hislungfun…collapsed。Wehadtointubate…tokeephimbreathing。”(喻先生……我很抱歉。他的肺功能……崩溃了。我们不得不插管……来维持他的呼吸。)
喻凯明茫然地擡起头,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不懂医生的话。他空洞的眼神越过医生,直直地落在病床上那个被更多管线缠绕的身影上。
“Thetoxin…andtheiion…it’stoomuch。”医生艰难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深重的无力感,“Hisbody…isshuttingdown。Wearejust…buyingtime。Verylittletime。”(毒素……还有感染……太严重了。他的身体……正在关闭。我们现在只是……在争取时间。非常非常少的时间。)
Buyingtime…Verylittletime…
这几个单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喻凯明早已麻木的神经上。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死死地盯着医生。
“No…”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和乞求,“No…yousavehim!PASAT!ThePASAT!Youmustknow…”(不……你们能救他!PASAT!那个PASAT!你们一定知道……)
他语无伦次,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身体却虚弱得再次跌坐回去。
安德烈医生看着他眼中那绝望的疯狂,沉重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和无奈:“PASAT…Idon'tknowwhatitmeans。AcodeAplaceWehavenorecord。”(PASAT……我不知道它代表什麽。一个密码?一个地方?我们这里没有记录。)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I'msorry。Wearedoingallwe。But…prepareyourself。”(我很抱歉。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但是……请你做好准备。)
医生拍了拍喻凯明的肩膀,带着团队沉重地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仪器的嗡鸣和呼吸机那沉闷的丶规律的嘶嘶声。
喻凯明瘫坐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具被彻底掏空的皮囊。医生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轰鸣:肺功能崩溃……身体正在关闭……争取时间……非常少的时间……PASAT……不知道……
最後一丝渺茫的希望,被彻底掐灭了。
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绝望终于冲垮了最後的堤防。他不再压抑,不再试图坚强。身体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丶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那哭声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愤怒,对命运不公的控诉,还有那即将失去一切的丶灭顶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