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褚生半低下脑袋,盯着自己身上的警服发呆,一阵莫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梅九香又打了个哈欠,充斥着铁锈味儿的空气闯入鼻腔,引起一阵眩晕,但他却忽然释怀了,仿佛冲净了早已被鸦片侵略的肺腑。
“二爷,行刑那天,您别来了。”梅九香扯下丝巾,无数星星点点的灼伤遍布在他白皙的脖颈,他深呼一口气,将玉佩放在了心口的衣襟里,“这块玉,权当是您送我走了。”
秦褚生闭上眼睛,假寐了一会儿,随後夺过沙恩手中的卖身契,径直撕了个粉碎。
沙恩是洋人,不懂梨园行里的规矩,一旁的吴老六出言提醒:“二哥,这恐怕……”
“怕什麽怕?”秦褚生擡手一扬,宣纸纷飞,洋洋洒洒,“去告诉听竹轩的班主,就说卖身契让二爷撕了,要多少钱尽管来拿。”
这是秦褚生第一次在巡捕房自称“二爷”,梅九香不禁一怔,泪水骤然淌落。
林晚堂看向漫天飘落的碎纸,无意瞟到了一行字——“十年学艺,终身效力”。
原来仅仅是混口饭吃的营生,竟要用一辈子来偿吗?
踩着粉碎的宣纸,秦褚生离开了审讯室,临走前示意沙恩把梅九香押回牢房。
哭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在长长的走廊中久久回荡。林晚堂仰头靠在椅背上,却听外边传来一段婉转悠扬的豫剧戏腔:“蹈仁履义天地敬,义薄云天垂丹青——”
秦褚生,秦二爷……
梅九香的这句唱词,讲的是秦褚生吗?
林晚堂放空了自己的脑海,没注意到江顾文倚在审讯室的门框外,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江湖传言不假,二爷义薄云天。”
“你怎麽……”
林晚堂循声回望,他抿上嘴唇,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江顾文的眼圈微红,明显是哭过。
“我没怎麽。”江顾文不想展露自己的脆弱,她硬昂起头,假装舒展了一下颈椎,说,“倒是我哥,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梅九香的死,他无能为力,现在肯定躲起来了。”
对此,林晚堂表示存疑。秦褚生能在帮派里混得风生水起,还被黑老大赏识,一举给推上公共租界巡捕房探长的位置,这种人黑白两道都能通吃,也许有属于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但绝非善类。
其实对于秦褚生,林晚堂并没有太过交心的了解,他是活在江湖传言里的人,所作所为都是带有传奇性的,仿佛离林晚堂很远。
所以林晚堂只是干巴巴地附和了一声:“哦……”
“你不去看看他吗?”江顾文说,“其实我觉得,他很重视你。”
林晚堂一惊,“是吗?”
梅九香的话语突然回响在耳际——“你就不好奇,为什麽秦探长放着那麽多的私家侦探不请,偏偏选了你这个股票顾问吗?”
为什麽呢?
林晚堂慢慢地站起身,神色呆滞地走开了。江顾文目送他的身影,从逆着夕阳的光辉直至没入巡捕房深处的黑暗,她忽然觉得这抹孤清和迷惘,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且十分熟稔。
是自小护她到大的褚生哥吗?
“秦褚生!”
林晚堂在空旷的巡捕房里兜兜转转,寻人就问秦探长在哪儿,最後是吴老六嫌他太吵,才把人带进了二楼的办公室。
“我要见梅九香。”
听到林晚堂近乎无理取闹的要求,秦褚生甚至连头都没擡,他拿过一叠资料,接着置若罔闻地看了起来。
明摆着下了逐客令,但林晚堂却效仿秦褚生的处理方式,也装作视而不见,他申请道:“秦探长,我是巡捕房的顾问,我有探监权。”
“你现在探监也无济于事。”
秦褚生依旧在看资料,他好像另有打算。林晚堂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