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女儿(九)
卞红秋从前被养得娇花一般,蹭破点儿皮周先生都要一日三趟往他屋里跑,琴鹤秋河也会因这些小伤如临大敌,穿衣洗漱都要碎碎念,叫他别沾水丶要忌口,去个书房练武场,邵蒸和柳先生都要顺嘴问。
所以他总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脆弱。
刚跟着老居的时候,饿个肚子头昏眼花,便以为自己看见了奈何桥。
如今在这麽一个不算太简陋,但也精致不到哪儿去的小院里,老居按部就班盯着他用饭喝药,旁的什麽也不管,时不时夜间连窗也没关,常把他这个吊着半条命的人冻醒。可他不得不承认,他没自己想的那麽娇贵。
差点儿一口气没过去就要立坟的伤,不过半个多月,他就能下床走动,唯独被踢断的肋骨没长好,喘口气都要疼。
卞红秋顺风顺水地长大,也没什麽五毒不全的嗜好,身体底子一直不差。从前因总被噩梦缠身,母亲死後心魔深重,休息不好,大半心神用于对抗虚实难辨的梦,自然难有精力叫脑子清醒,人昏昏沉沉的,便很容易生病。
他坐在窗边,随意披了件外衫,迎面一阵凉风来,秋海棠落了满桌,他低头一吹,把娇嫩的花吹去别处,继续磨木头。这时,馀光里出现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老居从来稳重平静的声音响起:“把药喝了再去歇会儿吧。”
卞红秋擡头,冲他笑了一下:“多谢居叔。”
他将药一饮而尽,“我精神很好,不休息了,把这板收拾出来,我想尽快出发。”
他脸上的疤仍没功夫去处理,所有的药全着重调理内伤,但能看出双颊上爬上红润的颜色,唇色也不显苍白,整个人朝着生机勃勃的方向恢复。
老居看得分明,这和孟是妆当初那种“透支”般的恢复不一样,孟是妆即便有了提剑的力气,照旧是青灰得发黑的眼窝,毫无血色的脸和死气沉沉的眼神,让人总想不通他站起来的劲儿是哪来的。
卞红秋拂开木屑,举起木板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尺寸差不多,他便开始往四个角凿孔。
他身上最麻烦的伤就是断了的肋骨。这半个月里品尝到少年人天赋异禀的恢复力以後,他不想再等,决意冒一次险,于是请分镖局的掌柜为他找了两块重量恰如其分的木板,自己慢慢磨出弧度来,往身上一架,能扣住身体,以防将来赶路时受颠簸把骨头再颠断。
老居将空碗收走,“何必着急?把身体修养好最要紧。”
卞红秋擡起木板的一头,将丝绸从底下往上穿,窗外日光下移,真像个闺阁里的绣娘,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听不出多少焦躁,但话很笃定:“有很重要的人在京中等我办很重要的事,事关性命,不敢再拖。”
老居眼前却还是他那晚在猛虎岭上气若游丝的样子,正要再说,来去如风丶多日不见的庄霁满面笑容地从外来,“居先生丶红姑娘。”
她抱拳朝这二人微微点头,随後转向卞红秋:“红姑娘,不负所托,我寻遍全城,在兰陵城西郊三十里外从过路客商手里买到了两匹千里驹。”她说着,视线在卞红秋动作不停的手里梭巡一圈,眉目中流露出担心,“只是你的身体能承受住吗?千里驹虽快,但骑术精力缺一不可。你的伤没好全,恐弄巧成拙。”
卞红秋站起身冲她道谢,还是一样的说辞。
他比庄霁要小两岁,但庄霁因为种种缘故,哪怕身量和他差不多高,现下站在他面前,也不是以一种同龄人相交的关系,甚至庄霁更像个与老居这位“家长”同等身份的人,分镖局里所有人和事皆听她调配,两匹千里驹价值千金,她也能信手拿来做送给朋友的礼物。
卞红秋看着她,身侧老居曾提起一人养家的“阿是”,总算懂得了宋静妍说“顶天立地”究竟什麽什麽样的感觉。
顶天立地的人不需多少年岁,不需干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好像能自己做主说一句“我今日想吃白米饭”,都已足够。
所以他不想再等了。
卞红秋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琢磨出来的两片“龟甲”,“我骑术尚可,有这两片甲在,去京城不是问题。”
庄霁没再多问,她小小年纪便跟随家中镖师走南闯北,知道许多话不该刨根问底地讲,于是干脆利落地又抱了一个拳,“不管日後会否再相见,庄霁谢过二位救命之恩,若以後还用用得上我的地方,庄霁绝不推辞。”
她这番话实在出自肺腑。
若不是又老居和卞红秋这两个半路相逢又主动要加入的侠士,她这会儿估计尸骨都凉了,祖母也只怕後半生无所依托。
卞红秋磨好“龟甲”,又绑上绸带适应了几日,除了木板边缘和挂绸带的脖子会出现磨痕,旁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两片木头一架,走起路来也不觉得胸腹在震荡,因肋骨所断的疼痛也缓解不少。他上马试了几圈,将从前因觉马术不精,而每每未上马便先露怯的习惯抛开,竟觉得骑马十分自在。
行千里驹往京城,按最快的脚程来,怎麽说也要一个多月,他不敢马虎,调整了好几次“龟甲”的松紧,再没不适後,就和庄霁告辞了。
阿嬷也与他和老居一起乘千里驹上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