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十六)
卞红秋拉着孟是妆坐下,又请李雁自便,一人奉了一杯茶。
他拂开胸前散落的长发,没从李雁眼中看见任何异色,回敬一句:“早听明河阿嬷说过夫人在海外的事,十分敬佩夫人的勇气。如今身在春香洲内,我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乔装打扮一番,夫人不要见怪。”
李雁第一眼确实被他的装扮惊到了。
但她多年身在西境,却并不闭目塞听,况且卞红秋十年来一直是他们左澹十八洲最虎视眈眈的敌人,比起早退居幕後的席中庭更让境西王手底下的人忌惮——一个以郡主之身长大的皇室子弟,与现在大权在握的陛下之间还有那麽点儿不轻不重的龃龉,监国太子三番两次试探打压,反而叫他顺利承袭王爵。
李雁当初顺利进入西境,靠的是她的丈夫。
其後,她借由这层关系攀上了文妃,又在境西王面前崭露头角,分了丈夫手中一半的权力。与朝廷对峙多年,她逐渐感到了西境势力的乏力,境西王求仙问道丶萎靡不作为,文家兄妹心中各有牵挂,面和心不和。她许久之前便重新开始盘算,暗地里顺藤摸瓜找出了不少朝廷派来的探子,但大多地位不高,只是传信人。
直到几年前,明河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下一个机会来了。
李雁的长相不比寻常女子那麽柔和,骨相透露出一种强硬坚韧的意味,又在权柄和自己的野心里长年累月的浸泡,最难得的是,眼神却数年如一日澄澈。她面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梁王说笑了,英雄不问出处,殿下与梁王府中‘神箭手’敢孤身前来,李雁必定全力相助。”
她说着,眼神对上横波惊讶的表情,长袖善舞地顺势问候了一句横波:“当年梁王殿下拿下开兰州第一战,姑娘万军之中开的第一箭实在惊才绝艳,李雁记忆犹新。”
她说的是正是卞红秋率领整合後的西境军的第一战,两边都在试探彼此的实力。
李雁刚从丈夫手上分了权,夫家子侄十分不满,本想着对阵一位女子之身长大的主帅是轻而易举的事,要借此事直上青云,未曾想阵前一露面就被梁王府内从来站在城楼上的“神箭手”射穿了脑瓜子,宛如被敲碎的西瓜。
横波确实没意料到李雁会知道她在两军对阵中的作为。
她只好射箭,幼时学是因为自己喜欢,真论起上战场近身搏杀,是绝对没这种本事的。在得了卞红秋和宋静妍的默许後,会持重弓在後军安全的地方压阵。境西王没有亲自领军上战场,西境的将军伤的死的她其实不甚清楚,原来自己在敌方有这麽大的名气吗?
李雁只是一猜。
宋静妍之名在老梁王时便很盛,现在跟随在一手带大的新梁王身边,不会草率地什麽准备也不做。起码春香洲内就已埋好了数不尽的暗探,身边只带了两个人,总不会管的是红袖添香吧?又观横波手掌中茧的分布,还有藏在衣袖下漂亮的小臂肌肉,便知答案。
随後,她转向孟是妆,颇有礼貌地问:“只是不知这位是?”
孟是妆还在端详她的容貌,觉得那双丹凤眼与六郎十分相像。他虽然说过愿为六郎把他的母亲抢到身边,但并非是对这个不要孩子的母亲有什麽成见——养一个孩子很不容易,老居呕心沥血,还是没把他养好。
他压住卞红秋的手,回道:“无名小卒罢了。”
李雁望着坐于自己对面的两个人,了然于胸地不再追问,转头说起春香洲的情况:“境西王自几年前攻开兰州不下,便很少管事了,西境中的事务大多由文妃与其兄长文机云共理。殿下应该知道,境西王刚才京城逃来西境的一路,流窜各州皆是杀鸡取卵。这些事是听我夫君说的,那时我尚且没入境西王麾下。”
她谢过卞红秋的茶:“境西王走水路入明浑州,本要从明浑州开始与朝廷对峙。他在城中先是杀了一批不肯屈服的官员,勉强稳住局势後,便放肆享乐,驱赶城中百姓入深海采珠,还抢了当时不服他的明浑知州之女入帐下,不料反被刺重伤。那姑娘纠集全城官兵百姓反抗,整个明浑州几乎流血漂杵。”
“境西王重伤昏迷,文氏兄妹勒令手下之人退出明浑州,这才一路退到左澹十八洲。”
“入十八洲後,文机云僞造圣旨,哄骗了大半州府官员,趁朝廷的消息传来之前,率先拿下了十八洲所有的兵力,然後故技重施,搜刮了第一批他们所要用的民脂民膏,以备朝廷发兵。其後,文妃出面安抚百姓,言此前他们不妥当的罪过,十八洲之外各地陷入混乱,朝廷无暇顾及此处。”
孟是妆已经很久没听人提及大虞这些年混乱的经过,他馀光关注着卞红秋的表情,捕捉到了对方若有所思的神色。
李雁:“最开始的那几年,境西王一直想利用十八洲之力攻回京城,可席将军来得太快,他没讨到半点儿好处。後来,他将事务全盘托付文妃,成日躲在同云海殿中。文妃手段雷霆,颇懂熬鹰之法,对西境百姓的政令时松时紧。境西王从前对她一直很信任。”
卞红秋心中有成算,挑起眉:“从前?如今这样的关头,反而疑心身边人了吗?”
李雁放下茶,“不知梁王殿下肯不肯信,依照我对境西王的观察,我想他并非有意于最高的权柄。”
“殿下倘若仔细搜过黄雀洲的王府便可知,府内丹炉丶仙术之书颇多,境西王不好奇珍异宝,也于美色沾染不多,”李雁说到这儿,顿了顿,“除却长相特殊一点儿的美人。”
卞红秋微微一笑:“不知夫人用了什麽手段来离间境西王与文妃?据我所知,文妃从前的丈夫丶镇国公前世子在境西王身边效力多年,境西王尚且不觉不妥,而小方将军入境多年都没能打动她,这样忠心耿耿,夫人应该费了不少功夫?”
文氏一族在文相之时达到鼎盛,在文相未死之前,文妃文朝华嫁与镇国公第一任世子方端为妻,方端纵其亲虐妻杀女,被文相一纸状书告到御前,废了世子之位。後大虞内乱,这对已无瓜葛的夫妻居然又同在境西王麾下重逢。
真是造化弄人。
李雁从袖中掏出一张小像:“一些装神弄鬼的手段。”
“这是我得文妃许可出入同云海殿时看见的,境西王时常卧在画卷下,我记下後,弄清缘由,寻了个体态相似的女子略作易容,在黄雀洲大火的当夜潜入同云海殿,再点上迷香,境西王以为自己大梦一场,撤到春香洲的第一夜便与文妃大吵一架。”
具体吵了什麽,复述出来实在累赘。
不过说来荒唐,李雁那时被召入行宫陪伴文妃,听殿内境西王声音蕴藏失望地对文妃说:“……她不是你这样的人,不是你这样满腹心机丶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你如今很不像她……”
听得李雁想仰天大笑三声。
她憋住对这段回忆的讽刺:“这是武帝时慧妃的画像。”
卞红秋摊在手心中细细地看。
他不知慧妃是什麽长相,但看小像上女子明媚的鹿眼,想起自己两年前奉诏入京述职,席中庭也平叛归京,薛皇设宴,宴上有官员谈论陛下做太子时游历各州,说起席中庭伴随左右绘制的各州风貌图,明浑州那副的美人图,仿佛也是个长了双鹿眼的美人。
想起宋静妍的嘱托,他将这些往事串联成线:“看来,本王这位皇叔公,有一位想再续前缘的佳人。”
厢房外又一轮咿咿呀呀的声音结束。
李雁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厢房中尤为清楚:“春香洲现在的这出戏,是文妃擅作主张。您与席将军两面相和,境西王手底下的人早就乱了,文妃取出玉玺一力镇压,威逼利诱,才让这些声音安静下来。陛下病中,监国太子年岁也并不大,这些乱臣贼子便觉还有一线生机。”
既然文妃取出了玉玺,李雁就有办法摸到玉玺的真正所在。
“只有一个问题,小方将军暗中拦住了我的动作。未得梁王殿下指示,不知如今春香洲中,最贵重的是什麽?”
心怀他念,迟早会有暴露的时候。李雁并不害怕留下破绽或是败露,但她也要弄明白她投诚的人,究竟想要的是什麽,她才不会功亏一篑。
卞红秋沉吟片刻。
“境西王叛逃几十年,哪怕无意权柄,所求问的仙道又告诉了他哪些答案?我不信他将事务托付于文妃却什麽事都不做,请夫人暂时按兵不动,打探他是否还有没摆到明面上的人手丶行宫中有没有狡兔三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