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二十八)
这少年看起来年岁有十六七,面容不算太白净,但有一种健康的红润,眉宇之间泛着一股灵动的生气,咧嘴笑起来满口白牙,长相与气质结合起来,一眼看过去让人觉得他介乎憨厚和精明中摇摆。
前一句“乞丐”丶後一句“小七”,孟是妆依照“乞丐”二字审视了他一番,左左右右丶上上下下没看出哪儿的乞丐这麽体面,难不成道海城繁华到乞丐也这派头吗?後面一句“小七”在他脑海中盘旋,再对上眼前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他脑中亮起一线:“你是……当初在破庙里的那个小七?”
乞丐小七摇身一变,在经过漫长的流浪後遇上了同样经历凄惨的同道者,中间习字学武又流连市井干过各种活计,不到二十已然参悟出种种人生道理,在几年前道海城开放户籍登记时给自己立了户,取了新名,叫钱多。
不过相熟的人还是叫他钱七。
钱七始终在不大不小的道海城打转,小风小浪每天都在见识,穷凶极恶的人也遇过,摸爬滚打丶初心不改,在这个他即将与相伴多年的朋友要分道扬镳的日子,对故人就格外怀念。尤其孟是妆曾在破庙里黑着脸接济过他,老居还给他留下过肺腑之言。
于是他言辞热切到孟是妆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
在破庙之时,他和老居与这“小乞丐”有这麽值得怀念的交情吗?而且他隐约记得,自己一直与那个小乞丐说自己是女儿身。
当然没有。
这只不过是钱七闯荡在外见人说人话丶见鬼说鬼话下意识的反应,他热切地寒暄完,见孟是妆目露犹疑,一下明白了对方的疑惑,挠头解释:“年纪小还能被大侠你忽悠,现在怎麽能不知道你是随口搪塞我的?”
也是。
毕竟孟是妆表明自己是女儿身的方法就是一句生硬的“你瞎吗?我是姑娘家”。
钱七又朝孟是妆身後望了数眼:“诶那大侠与你分开了吗?”他记性向来很好,比起孟是妆,他更想感谢从前“鹤立鸡群”丶“明月入泥潭”的老居,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好歹身体力行地拉住了他一段时间,在盛世太平即将到来的时候,没让他误入歧途。
他还记得老居盘着双刀丶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所以理所当然了忽略他汤药不离口的事实,以他对孟是妆年少时“竹竿”样的印象,更觉得老居能活得十分久。
孟是妆一怔。
钱七算来是第一个直白地问他老居怎麽样的人。老居在黄雀洲离世,街里街坊全都明白,不会刻意戳人伤心事地多此一问;梁王府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半个书房是浩如烟海的信纸,只怕孟是妆一餐饭夹几筷子菜他们都能心照不宣。
他说不上是什麽感觉,但并没发很长时间的呆:“他死了,死了很久了。”
钱七听了,便跟着一愣。
他的表情没有夸张的悲伤,带着点儿不可置信和刻意压制的低落。
既然正好在城中遇见熟人,孟是妆图个方便:“我回此处,是要给他立个新坟。你知道素剑山……”他一顿,素剑山上那块儿碑都没刻好,想必不是名正言顺的山名,就换了种说法,“在城西的那座山上现在是什麽归属吗?”
孟是妆想了很久。
老居从没在他面前说过,弥留之际也还是一句“见老扈一眼”。他曾经把自己的爱恨加于老居身上,口口声声想带他下山,倘若没有罗舜或者只是没有他,老居会不会和老扈一样,在那个秩序松散的“土匪窝”里站到最後一刻呢?
应该……是会的。
素剑山上来去的人,好像只有他和老扈的那个爱徒生于山上,别的都是走投无路来投奔的。那麽,恐怕没有人会和他一样对那个地方有那麽深的恨意和恐惧。老居体谅他,所以闭眼之前也不肯说一句。
而他已经冒大不韪打扰了老居的安眠,何必不将事做到底呢?
况且,老扈也还在山上等他。
钱七听了,面色古怪地停顿了一下:“城西……您是说苍林山?那地方被州府划成道海城的公山了,立坟……只怕是不行。”不过他也不觉得孟是妆说的话有多异想天开,毕竟他还听过有人说大话要在上面盖窝。
他想起连日里观看的争吵,不免好奇,苍林山什麽时候变成香饽饽了?
想着,钱七脸上换了笑容,没头没尾问:“大侠,您沦落到破庙之前,也是山上的人吗?”
孟是妆自然绝口不认:“我不是。”
他否认完,又慢吞吞补了一句:“他……那老头是。”他在心里琢磨起来,约摸这个事还得吃软饭才能办成,不然就只能把老居的骨头一把把散在山上做肥料……不说老居介不介意,他心里还觉得这麽干挺混账的。
钱七与他三言两语间,其实一直在打量他,见他如今虽然还是有些骨立形销的瘦,但眉宇中是平和的沉稳之气,残废的手依旧,左手仗剑,整个人说不出来的浩然疏阔。他那身上锐气消减,居然透着侠气。
钱七心中一动,想着屋里几个人争执不休,醉生梦死嚷嚷什麽“吾心如剑”。
这剑不是来了吗?
可能还是“同乡”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