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
时值六月,暑气正盛,纪思远一行人从汴梁经京杭运河南下,坐船抵达钱塘,之後按照计划会一路北上,路经姑苏,再折返汴梁。
天气闷热,船随水波摇晃,弄得人心神烦闷,同行的人都恹恹的,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精神。
纪思远在船舱里待久了,只觉得胸口烦闷泛着恶心,便走出船舱在甲板上稍作休息。
纪凝见纪思远出来,也尾巴似的跟了出来,靠在桅杆边朝他问道:“隔川,你来时说怀疑定国……我爹,当年被灌下的毒酒有蹊跷,上船几日我想了很久,却总觉得想不通。”
“凝儿哪里想不通了?”纪思远趴在围栏处,看着起起伏伏的河水,胸口的恶心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严重了。
“你之前一直说酒是先帝赐的,可为什麽突然发现了不妥……”纪凝说着话发觉纪思远脸色变得苍白,立刻收住了话音,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纪思远实在忍不下去,抱着围栏吐了一阵子。纪凝赶紧叫林杜去给他拿水漱口,自己则抱住了他,低声问:“身上不舒坦?”
纪思远接过水,漱了漱口,随後又喝下了一些,搪塞似的说道:“天气太热,又有些晕船,在甲板上吹吹风就好,方才说哪儿了?”
“先别管说到哪儿了,我去叫人给房间开开窗,扶你过去歇会儿。”纪凝怕纪思远中暑,又去问船员有没有藿香。
“哪就这麽娇贵了。”纪思远笑道,“小时候练功,三伏天在日头底下晒上几个时辰也是有的,总不能越活越回……”话没说完又吐了起来。
“少说两句吧,我让林杜去给你找药,你跟我回房歇着。”
见纪凝坚持,纪思远就不再说什麽,躺回了房间的席上。
纪思远自己的身体怎麽样,他自己心里头门儿清,从小到大他基本不曾晕船晕车,却也不是第一次在出行时吐成这样,之前还是隐隐约约心里头怀疑,今天控制不住吐了两回後差不多就能肯定了。
这无非是家里又要添丁进口了。
可纪凝说过不想再要孩子,纪思远自己养大的孩子自诩还是比较了解的,小凝儿的主意向来正,说是不要就是打心底不想再要。
如今阴差阳错地又有了,纪思远不敢贸然跟他说,生怕被逼着喝打胎药。
一想到小凝儿到时候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抱着自己说担心害怕,纪思远敢肯定自己绝对会一咬牙一碗药灌下去,把孩子给打了。
他们若是寻常夫妻,这孩子不要也便不要了,可偏偏韦家立于庙堂之上,子嗣自是越多越好。若是他们的孩子多些,来日凝儿登基,面对来自朝臣们广纳後宫的压力也就能多少小些。
所以小四是一定要留下的。
再等几个月等它大些,会动弹了,可以和小父亲打招呼了,到那时再告诉凝儿,他就肯定舍不得不要它了。
纪思远定了主意,觉得轻松了许多,也没有方才那般想吐,朝着纪凝招了招手,低声说道:“来,我继续跟你说说方才的事。”
纪思远说:“其实也不是很突然,在狱里见到你被人灌药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觉得有些问题,就是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久後发现大齐有人参与其中,我就直接起了疑心,同样的手段在你们父子身上发生了两次未免有些过于巧合。”
纪凝:“不过都是被送了毒酒而已。”
“所以我从没有跟人提过,没有任何证据,说白了就是我猜的……”纪思远说,“但我一直想不明白,先帝如果想要侯爷和你的命,什麽时候不能要,偏偏要等你快要出生了才动手。侯爷在天牢里待了三个月,我也被我爹在家里关了三个月……若先帝真想要你的命,他为什麽要等三个月?”
“还有,先帝虽然给仪鸾司下了对我就地格杀的命令,但仪鸾司似乎只是在最开始意思性的追查了几年,後来我摘了易容在钱塘活动,十多年都没有被人捉了送去京城。”先帝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麽想要置你我于死地。
“而且,他知道侯爷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杀了他,再杀了你,他怎麽敢把皇位依旧传给陛下?”
这些疑问纪思远一直藏在心底,没敢朝任何人说起过。因为他不知道将这些话说出来,会引起多大的风波,更不知道好容易才接受了恋人被父亲杀害丶开始过上新的生活的韦胜,会对他毫无根据的猜想做出什麽反应。
“我总觉得,先帝是想让周家再无翻身之日,也确实是想杀了侯爷……不过是要到你出生之後。他那时借故拖住陛下回朝的脚步,让他在南方呆了大半年的光景,这麽久不动侯爷,无非是想让你平安出生。”
纪思远的话有些颠覆了纪凝对自己那位祖父的认知,他在口耳相传中认识的祖父,是一个多疑丶狠辣丶毫无亲情可言的帝。
但纪思远的话里,他似乎更像一个无可奈何的父亲,自己的儿子爱上了不能爱的人,他在王朝与爱子的利益中百般权衡,最终不得不选择了其中的一条道路。
那时天下并不太平,前有镇西侯驻军边境,不过十多年光景,就又有了蠢蠢欲动的江南王。
这些王侯都是开国时高宗皇帝亲封的功臣,却一个接着一个的选择了背叛。而世代荣宠权倾朝野的定国侯一脉,在经过先帝多年有意无意地分权,终于没了威胁庙堂的能力的时候,新一代的定国侯却偏偏与太子有了非比寻常的关系。
先帝开始心惊,开始担心,开始害怕韦家的江山终有一日姓了周。
这时候,江南王谋逆的证据被找到,定国侯的腹中有了皇家的血脉,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让先帝的不安达到了极点,最终用了嫁祸的办法僞造信件,对定国侯一脉下了手。
本来按照先帝的计划,拖住太子,让定国侯在狱中生下孩子,再以难産的理由将其杀害。太子归来,虽失了恋人,却有孩子宽慰,虽心中痛苦,但父子间的嫌隙到底还是能有化解的一日。
但偏偏有一个人,既不想让定国侯活,也不想让太子的孩子活,便趁着纪思远劫狱的机会提早冒充先帝给定国侯灌下了毒酒。以至于周疏直到死都不知道杀了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但是那人是如何让父亲相信是先帝要杀我们?”纪凝想了很久才开口问道。
纪思远:“先帝本来就要他死,那人不过是提前动了手,想要一尸两命罢了。”
“义父怀疑这件事与江南王有关?”纪凝有点糊涂,“可是即便与江南王有关,你往钱塘走这一趟,凭什麽找得到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