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陈昭给陈柏川办理了出院手续,陈柏川说他想一个人待着,不想别人扰了清净,陈昭答应,望向父亲那双深邃的眉眼,终是没说什麽。那天陈昭进来後,陈柏川看看陈昭,又看看那个叫作周叙的小夥子欲言又止。病房里没有声息,只剩下指针转送的声音,陈柏川哑着嗓子,一言不发。
隔天一大早,陈柏川便将自己近些年来攒的钱取出来存进陈昭的银行卡,陈昭对此一无所知。存钱後,他买了飞往深港的机票,那是方玲去往的地方,临终前,他想去看看。这些天陈昭并没闲着,偷偷跟上了陈柏川,要是真有什麽好歹,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周叙这些天跟着陈昭奔波,说没有累是假的,陈柏川这会儿精力倒是旺盛,一天能跑好几个地方都不带喘气儿的。陈昭无奈跟随父亲的脚步,他在的地方必定有陈昭的身影。
陈昭最不想迎接的那天还是到来了,也没太久,不过两三周的时间,陈柏川就彻底病倒了。他满头的白发在这一刻显得分明,脸上布满重重叠叠的沟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电图时不时跳动,陈昭心脏狂跳,周叙在病房外,他没进去。
生命的最後一刻,陈柏川紧握着陈昭的手,哑然失笑:“你不是讨厌我,恨不得我去死。”陈昭早已泪流满面,也许是血缘关系,面对着他憎恶多年的父亲,在这种时刻,就跟钝刀子磨肉一下一下,划开人的皮肉,渗出了血。陈昭一方面惊讶父亲看出来这一点,事实上,陈柏川在陈昭上高中的时候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也不爱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恨。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偷看了陈昭的日记,几乎是周六日回家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写了“父亲怎麽这麽讨厌”,甚至是说“为什麽不能去死。”陈柏川见到这些话语,首先是愣住,倒不是说心酸,毕竟他自己的性子也清楚,只是,如果当初他换个态度,是不是陈昭就会对自己有所改观,会不会他们的家庭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支离破碎。
陈柏川决定说出一切:“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不是个好男人,我是个烂人。但是,你的母亲不是,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叫方玲……当年因为她想去拼一番事业,没有带上你们俩,不能怪你妈,那时候女人不容易,带孩子就更别提了。如果不是有了你们,我可能在和你妈离婚的那一会儿就一死了之了。”他咳嗽两声,声音降低:“我啊,这辈子没做过什麽好事儿,你们俩要怨我就怨吧。陈昭——”他陡然停住了,心电图猛得降低又猛得上升。
陈昭洗耳恭听,凑到父亲唇边,听见了接下来的话。
“是爸对不起你们,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爸爸。”
随後,再也没了动静,当意识到的时候,陈昭整个人差点瘫倒下去,幸好周叙推门走了进来,拾起了他近乎破碎的心,然後呼叫了医生,是的,父亲走了。陈昭不可置信,陪伴了他不过二十多年的父亲走了,就像是一粒尘埃随风而去,不留下任何声息。
他的脚步匆匆地印在大地上,不留痕迹,又匆匆地消逝,无声无息。也许真的是活的太累,也许父亲需要睡一睡。
父亲的花落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而那句“是爸对不起你们”还在陈昭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他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衬托得他格格不入,周叙和医护人员交代着,陈昭反应过来眼神空洞,强壮镇定露出一个自然地笑:“没事,我来吧。”
陈昭没什麽亲戚,把亲戚通知了之後,又急急忙忙和医护人员一块儿忙碌,陈柏川去的很安详,看上去没什麽痛苦,但是医护人员说,这种病越到後面就越痛苦,像是陈柏川自己的一生,越到後面就越痛苦。他得到了惩罚,陈昭永远解脱了,可是面对着空空荡荡的病房,陈昭却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
直到处理完一切,和周叙并排站在医院的大门口,陈昭片刻失神,他就花了几分钟消化完父亲去世这个事实,这件事来的突然,仿佛刚才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书,陈昭也是一样的反应,惶然,後来酸苦。
周叙和陈昭坐车回家,明明算得上开朗的陈昭一路没说什麽话,回答也只是“嗯”“啊”,这些。周叙心脏抽抽地疼,他能理解陈昭现在的心情,因为他同样经历过父母的离世,那种感觉并非是一时的痛苦,而是带着酸涩和彷徨,没了父母,他就只能一个人孤单前行。要是父母还在,好歹能够偶尔说说,倒倒苦水。一切都没了。
陈昭去深城没带什麽东西,去的时候什麽都没带,回来的时候带了个小盒子,里面装着父亲,小时候的父亲很高大,大到可以为自己遮蔽阳光,就跟大树一般守护着自己,长大後父亲又变得很小,一个木盒子就放得下。这是为数不多温馨的时光,陈昭忍不住红了眼眶,借口去卫生间却仍然带着那个木盒子,顾不得他人异样的眼光,躲到卫生间不足十平米的小空间,这种辛酸的感觉无不刺激着陈昭,他放下骨灰盒,瘫坐在地上。
只有他一个人,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滑落,落在木盒子上,落在衣服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他坐到地上,要是父亲在肯定会说他脏,可是父亲不在了,早就不在了。父亲一点点地消瘦,一点点地憔悴,然後不露痕迹地在秋的萧瑟里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改自张爱玲【花落的声音】)
他没呆太久,周叙没去打扰他,就让他自己缓一会也好。陈昭捧着骨灰盒回到位置上,他们的前面坐着一位父亲和两个孩子,他们笑着问父亲,又指着陈昭怀里的木盒子问:“爸爸,这是什麽呀。”父亲换了脸色,轻声说:“以後你就懂了……”他略带歉意地和陈昭道歉,陈昭麻木地点头。
他整个人趴在桌上,木盒子放着。沈从文有句话说:“我这时还是想起许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的眼睛湿了,模糊了。”
陈昭泪水模糊了视线,此时他们的心意仿佛贯通了,从小和父亲不对付,他说左绝对往右,也老是挨打,但是不服输。成长过後才收敛情绪,没注意到父亲一天一天苍老的容颜,一天一天弯下去的腰,驼下去的背,承担了千斤重担,走在他们的前面,走了四十多年,他的腰折了,人累了,再也走不动了。
他不爱父亲,他很想父亲。那个总是在作文里的“父亲”,那个一次次和自己斗嘴的父亲,那个一边备受打击又一次次撑着身子的父亲。他讨厌父亲,很讨厌父亲,有时却又深爱着这个令人讨厌的父亲。
若是时光能倒流,我想不在外人面前称你为“父亲”,而是一声结结实实的“爸。”然後坚定不移地开口说:“爸,我爱你。”
陈昭已经分不清楚这是恨还是爱,恨到最後似乎在无形之中化作了爱。黑白默片般的人间,只剩下飘零的馀烬,他想躺在父亲的怀里放声痛苦,可是他哭干泪,哭出白骨,也滴不尽相思血泪到他怀里。
车到站後,按照家族习俗,陈昭应当置办葬礼,他草草请了亲戚,周叙寸步不离地守候,这算是唯一能让陈昭缓和一点的。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陈昭在父亲的老家守丧,亲戚来的少,整个令堂只他一人,依稀能听到过门前的小孩子略带害怕的声音:“叔叔他是怎麽敢待在灵堂的呀……”
令人生畏的鬼魂,却是某人朝思暮想的亲人。
隔天葬礼如期举行,一大早起了床,陈昭和一些相关的工作人员交代好後,坐在令堂附近的地方跟自己的叔叔叔父聊天。时不时笑出声,好像对于父亲的去世并不在乎,某种意义上,陈昭的心愿了结了。
陈昭和亲戚在门外吞云吐雾,他的眼神中满是憔悴,没有人发现,他的眼里全是红血丝。眼皮打架,一夜没睡,只能靠抽烟来维持清醒。周叙不是亲戚还是来了,他心疼地注视着这一切。从前,他看到过父亲同样和他人说笑,他疑惑,那不是父亲的爸爸吗,为什麽他不伤心呢。
後来,他才知道,父亲没有办法去伤心,因为全家上下就剩他支撑住了。
陈昭借口上卫生间来到周叙在的角落,把头埋进他怀里,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流下来,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哭,起码在外人面前他能够忍住不哭。可是到了爱人面前,他忍不住。
“好好休息,你还有我呢。”周叙罕见地出声安慰他,陈昭发出模糊不清的“嗯”声,他突然觉得有了後盾,不是那麽孤单了,他有周叙,一直都在呢。
陈昭就这麽靠在周叙的怀里,很多年前他这样靠在父亲的怀里听他讲故事,如今靠在爱人的怀里,没有故事声,取而代之的是嘈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