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分明有才能,有抱负,又有济世救民之心,若是能收敛锋芒暂待时机,何愁不能一展抱负?”
话音落地,族中弟子双眼直直,刚才满脸的坚毅之色忽得有些瓦解。
江怀砚趁热打铁:“再想想你们身後的妻儿子女。她们又有何辜?从十五岁嫁入江家到如今,相夫教子从未有半分相负,所求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偕老,子女绕膝罢了。还有稚子孩童,天真烂漫,为何要为一个不值得的王朝殉葬?”
“今日我以江家家主之令在此,在江家所有祖辈先人面前告知大家。若有不愿殉葬之人请尽数离去,城破之前尽快出城,江家财産均可带走,此後无论是闲云野鹤亦或者蛰伏待机,都可。”
“若有子弟不愿,执意殉国,我也不会多加阻拦,但倘若你们的发妻不愿,请写下放妻书放她携幼子归家,她们亦有她们自己的人生要过。十五岁以下孩童都跟随阿娘的决定,十五岁以上,自行斟酌。”
几句话如重锤落地,终是将年轻族人脸上坚毅的神情全都瓦解。
江怀砚确定,他们都生了退却之心。
殉国可以,殉司徒氏,太不值得。
几位族中老人见事情居然成了这样,尤其是为首的大爷完全不知,为何江怀砚居然会在祖宗面前说出这番话来。
但他心中深知,身份悬殊,他动摇不了君後的决定。
不过,他可以做自己的主。
不等江怀砚回头,垂垂老矣的老人忽地向前两步,口中喊着,“愧对江家先祖,老夫先走一步。”徒然便撞向堂内香案桌角,在衆人惊呼声中软软咽了气。
唯有桌角香案上一道褐色血迹,缓缓流淌下来。
其他几个族老见状,竟也想纷纷效仿。
“江氏先祖再上,我等不是江怀砚这种不肖子,绝不会茍且偷生。”
“人在做,天在看,江氏祖训不可违背。若是大司马今日在,绝对不会由你胡作非为。”
更有甚者,竟然想要去堂下抢夺儿媳手中侄子一起殉葬。
一时间场面混乱,哭喊声尖叫声混在一起。
“给我拦住他们。”
江怀砚一声令下,藏在暗处的护卫自房梁越下,很快就拉住了那几个疯癫的老人。
江怀砚沉着脸,心中清楚,这些人都曾是跟随司徒家的老人,自然感情深厚,一时间不能想通也是必然的。
“族老若是有骨气,想要捍卫司徒家,又何必死在这祠堂中?”
“几日後便会城破,若是非要殉司徒家的,我也绝不会拦你们,但希望你们将这条命留在金陵城墙上。留在百姓身前,即使是死,也该与叛军同归于尽,不是麽?”
一言闭。
刚才还闹着要死要活的族老忽然停了手,怔怔看向堂下孑然一身筋骨分明的江怀砚。
或许之前所有的话都是狗屁,可这句话,他没有说错。
与其死在祠堂中,不如死在战场上。
江怀砚见控住了场面,转身将江崇给的那道命令抓在手中,就着祠堂的烛火点燃。
然而,纸片点燃後他并没有松手,而是抓着那道火光,又四处将祠堂其他地方点燃。
本来江氏祠堂就都是由木打造,垂缦易燃,经此一番操作之後,大火迅速蔓延。
“要为司徒氏殉葬的,自可进入祠堂。”
“要与国同存亡的,请拿上长剑去城门下殊死搏斗。”
“要保存实力,为百姓,为天下求明君的,请带着江氏子女父母妻儿,今日便离开金陵城。”
江怀砚背对着祠堂,熊熊大火在他身後燃起,将他的皮肤映衬逐渐透明起来。
“今日,江家祠堂已毁,从此世上再无江氏,也无江氏族谱。诸位不用担心出城以後被新朝追责,从此天高海阔,我们有缘再见。”
火苗一点一点,将屹立了数十年的江氏祠堂全都吞噬。
有人毅然决然顶着火光踏入祠堂,也有人反身拿了兵器,要去做殊死一搏。
但更多的族中人,却是目光温柔看向了自己身侧的妻儿,坚定得握住拳头,走向了另一条生路。
这一日,昔日不可一世的江家,轰然倒塌,化为飞灰。
这一日,江怀砚站在火光中,前尘旧事与现在扑面而来。
他想,他或许,做到了。
安和十七年,七月末。
萧氏叛军接连攻克两城,尤以其首领身先士卒,勇猛无比,丝毫不畏惧城池上箭如雨,手持铁索翻身蹋云梯,一下便将城上守将斩落马下,军威大震。
到八月,粮草再无後顾之忧。
一场摧枯拉朽的暴雨之後,萧氏叛军自迷雾中出现。
两军汇合,兵临城下。
沈关越骑在马上,勒紧缰绳让身下战马停步。
然後,闲庭信步般仰头,看向久违的——
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