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善骑射,”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旁咕哝道,“由于脖肿,从前常被人拿东西掷着玩儿。顽痞之辈还用弹弓和竹箭追着射他,以此戏谑寻开心,杜预苦不堪受,自小便磨练手上功夫和身法,发誓再也不让人射到他……不过这只是传闻,你们别再乱射了。向雄说他脖子上那个肿包一破就死。”
楼郭上边立起盾牌,我见其间有许多强弩伸出,纷欲往这边回射。正感不安,有乐忙催:“大家快跑,好多箭要射过来了。”众人纷乱走避之际,但见火光中弓箭搭弦,排弩齐瞄,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转身加以喝阻,青冠锦氅之人亦命弓弩手先且引而不发,放我们仓促跑离楼前。
我跟随信孝后边跳跨拦马栅,听到信雄发出一声嫩叫,绊栽在地,我返身扶起,小珠子冒出来嘀咕道:“赶紧溜,楼上发生了争吵。他们闻报邓艾的部下要赶去拦劫囚车,欲救邓艾回来主事。卫瓘慌了手脚,认定眼下对他威胁更大的是邓艾,而不是势如落水狗的钟会。卫瓘忙跟田续说:‘你可以为此前曾在邓艾那里所受的耻辱报仇了。’田续也认为钟会及其残部已成过街老鼠,万一邓艾回来问罪,大家全都有份陷害他,难免要吃不了、兜着走。因而田续闻言惶恐不安,连忙率领部众赶去截杀邓艾。”
眼见迎面又有几排拦马栅横阻在街道上,信照拉开宗麟所骑的马,另外觅路而行。我们跟在后边,转瞬遭乱兵涌来冲散。穿条纹衫的小子拿一把烟花炮仗点燃抛射,亦无济于事。有乐忙道:“一积,还有没更猛的,快拿出来用!”穿条纹衫的小子从腰后掏了掏,摸出个黑黝黝之物,点燃引绳投向乱兵,随即喊我们快跑,咧开嘴道:“给他们见识一下我自制的滚雷,前次炸塌了整片屋敷,这个东西厉害,不一定会爆,但它爆起来不得了。”
有乐啧出一声:“不一定会爆?那你拿它出来有何作用……”忽见乱兵把黑黝黝之物踢了回来,我们惊呼而避,穿条纹衫的小子连忙勇敢地上前,提足正要去踢,却见火引已燃短将尽,瞅了一眼,嘴为之喇,转身急奔。
我拉信雄躲去巷里,听到街上轰一声炸响,震得房塌瓦飞,身后墙坍半边。穿条纹衫的小子跌撞过来,不顾焦头烂额,咧开嘴说:“看见了吧?威力很大……”有乐从藏身之处冒着烟爬出,伸足踢他,恼道:“这个东西差点儿把我们全干掉。你看宗滴骑的那匹马飞到楼上去了!”
随着一面飘落的魏旗荡坠眼前,只见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穿过满街弥漫的烟尘走来,招呼道:“不想死就往这边,随我去跟向雄会合,趁田续他们忙于对付邓艾的部众,咱们走水路搭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宗麟撑矛忽至,扬手甩巴掌,从后边搧他帽飞,冷哼道:“刚才干嘛为卫瓘接箭?”有乐转面愕觑道:“咦,你怎么还没死?”肿脖子的文士拾起儒冠,拍了拍灰土,叹息道:“时下城里群卒无首,诸将纵容部下肆虐祸害民众,能说上话的只剩卫瓘一人。若连他也完了,益州百姓还有救吗?”
有个秃头老者坐在街边瓦砾堆上,垂目看着废墟中一户人家大小尽皆遭戮的尸骸,黯然无语。随即起身自去,肿脖子的文士复戴儒冠,跟随其后,朝我和信雄这边招了招手,催促道:“向家的人在江边备有船只,快带那些小孩跟我们走。休再迟耽,更多乱兵要杀过来了。”
有乐忙问:“钟会呢?”随着小珠子晃闪在前,信照牵骑寻至,仰头看楼上,问道:“上面怎么会有一匹马?”长利憨望道:“我还以为是宗麟大人乘的那匹……”宗麟啧然道:“我那匹坐骑腰股受伤不轻,跑没多远就跪倒不起。我便下鞍另找一匹,没留神跟信照失散了,还好他自行寻来。”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倒也不一定靠自己便能找得着,你看谁闪在前边?”
小珠子晃闪过来,忽又急避不迭,转离长利之畔,到我后边嘀咕道:“还是离那个匣子远些为妙。有了它在,我怕你们未必能穿越得成。那里面的东西让我很多门道都玩不顺溜了。看看你的手,还能挥出什么花样来?”我抬手自觑,见朱痕不显,难免纳闷道:“怎么搞的?”
有乐往沿街奔逃的人群里乱觅着问道:“钟会在哪里?有谁看见他让那群魏兵簇拥去哪个方向了……”信照拉住他,摇头说道:“先前我看见他们似乎往宫墙那边避去了,后面有一大堆人追杀。你别去!”
没等听完,有乐便挣身挤入人群。我忙跟随其后,混乱中被跑过的人踩到脚,吃痛叫苦。
但见碎花土布之影穿过慌奔的人丛间隙,急移而近,连鞘抡刀挥打,扫翻数人,追击踩过我脚的那个家伙,撂倒在地。我捧足叫唤:“有乐,你在哪里?我快走不动了……”恒兴顾不上揍人,闻声忙至,扶起我就走。我要挣开,恒兴皱眉说道:“不要跟有乐乱跑,他敢去那边就死定了。人各有命,我们帮不了古时候的谁,他不懂得爱惜眼前人,却去枉然追逐已逝之史尘……”
孙八郎扫开冲撞过来的人,抡戟叹道:“家国沦亡,兵荒马乱的情景,又使我不禁想起若狭旧领遭战乱殃毁之时,爱妻遭掳,我身不由己,却无力救她于乱兵之中……”我瞥见衣袖有涕淌沾,仰面一瞧,孙八郎骑马挤在我旁边,似自触景生情,泫然涕落。
眼见一大条浓涕居高临下,悬垂在我们头上,恒兴拉我忙避,皱眉说道:“这里很危险,快跟我走!”我边挣边问:“去哪儿?”恒兴拉我往人群外挤去,口中说道:“罗马。”却撞到信孝他们迎面而来,长利憨问:“恒兴,你脸怎么了?”
信孝闻着茄子挤在旁边说道:“莫非你忘记日前他在我们清洲那边的戏棚里着了人家的道儿,脸被搞到啦?”长利咋舌儿道:“烂掉没有?”信照从旁边伸手揭下碎花土布,瞅着说道:“好像没什么事,就是微有些肿。不过恒兴脸上本来就疙瘩多,不仔细看不出或许有些浮肿……”信孝以茄子触碰几下,端详道:“疙瘩多,是因为他以前脸上长过许多青春痘,后来不青春了,又继续生粉刺……”长利凑觑道:“他脸粗。我一向觉得恒兴是我们家脸皮最粗糙的那个,没有之一。”
我拿头簪戳了戳,察看道:“就跟橘子皮差不多。”高次挤过来,以伸缩不定之剑轻扎一下,说道:“让我想起陈皮。”小珠子挨近面颊巡视,嘀咕道:“里面有虫的。”长利吐舌儿道:“真的?那怎么办……”小珠子眨闪道:“让我抽一下,看虫子出不出来?”说着便晃伸一只手影,霎展变大,啪的掴脸。待小珠子隐去手影,长利憨觑道:“好像没虫出来。”高次抬手说道:“让我再抽一巴掌试试……”恒兴恼火推搡他们,这时我听到有乐在前边大叫,连忙挤去其声传来的方向,众人顾不上围观恒兴之脸,亦纷跟随而往。
犹未寻近,蓦听有乐又发一声急呼,我不安道:“他好像在前边有事。”
究竟手足情深,长利他们闻皆着急。信照见挤不过,倏地拔身高蹿,抬足旁蹬,连踹数人,籍势腾空纵起。我伸手说道:“带我一起!”信照握腕提躯,拽我腾越往上,脚蹬巷墙,曳转之间,飞跃向前。恒兴忙拉碎花土布遮脸,也跟着拔足窜纵,踩过多人肩头,奔随在后。
我听到信雄发出甜嫩的惊呼,投眸遥见巷子前方有几个哭丧脸的乌衣家伙拦着有乐,另外两个老媪模样的垂眉耷眼之人拽信雄欲离。
信照先放我下来,随即撩刀前掠,往人丛间疾走了个“之”形。有乐旁边那几名哭丧脸的乌衣家伙纷倒,两个老媪模样的垂眉耷眼之人捧起信雄迎向刃芒,迫使信照不得已收刀后掠,就势踹开墙边两个持矛欲搠的乱兵,旋身荡刃斩翻道口一骑当先之将。我抢上前去,悄施记忆里小僧景虎传授的步法,晃近老媪装扮的家伙旁边,冷不防探手拉住信雄。没等拽他过来,其中一个垂眉耷眼之人猝然探爪抓攫我咽喉,一捏倏紧之际,颈后刀光洗练般削过,顷间身首分离。
另一个垂眉耷眼之人拎起信雄迎向刃芒,又要故伎重施,恒兴出刀迅若银虹饮雪洗川,先已斩颈斫躯。
我拉开信雄,瞥见恒兴收刀回鞘,垂发一绺,飘晃在额下,颔首低目,侧立于畔,蹙眉道:“佩刀筱雪,不饮鼠辈之血。这个例破了!”
未待我出言提醒,恒兴背后撞来一骑,挺戈忽袭其脊。恒兴似是拔刀不及,但见孙八郎策马冲至,抢先抡戟飞搠,当胸戳那员骑将于马下。
惊尘溅血之间,信照掠刃旁略,往一排推涌的盾牌上腾挪而过,撩刀削落数人脑袋,旋即发足连蹬,弹躯回落巷口,避开掼落坐骑之将,瞥见孙八郎飒然收戟,顺势撩起马缰甩给恒兴接住,信照看出手段,不禁赞了声:“若狭孙犬殿,果然不愧为武田旁支。北宋的杨家鎗法,传承到你这儿已臻化境了!”
孙八郎自伤身世,斜提长戟,垂涕道:“真才实学有什么用?历来人心鬼蜮,世间伎俩不断。浮沉起落,并非全凭真本事。你们别以为痛打了些司马家族的爪牙,世道就会变好。恶势力从来存在,而且无所不在。无论何时何地,哪儿都有。我岳父高吉虽然疯疯痴痴,可他生前看得透彻。我丈母娘京极玛莉亚逼他受洗的时候,我在旁边听见他说人心就是恶魔,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前边喊杀声骤,有个秃头汉子被乱戈按躯压踣于地,犹在刀下抗声说道:“司马家族阴养死士何止三千?任凭鼠辈再怎么扮作百姓鼓噪起哄,也洗不白你们主子的罪恶!”哭丧脸的乌衣家伙围在一旁喧嚷道:“我们是真的百姓,帮着劝和止争。只要你们肯乖乖跟司马公相向而行,就能指望升官发财。至于鹬蚌相争,究竟谁获得利益?没啥好评论,司马家看法就是本人看法。但我们没有袖手旁观,不去火上浇油,更反对趁火打劫。”
孙八郎摇头说道:“回去告诉背后的主子。你可以在某些时候欺骗所有的人;你可以在所有的时候欺骗一些人,但你不能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所有的人。”小珠子冒出来嘀咕:“他怎么晓得这番话?”我转面惑问:“什么?”孙八郎浑没理会,无精打采地策马冲撞,伸戟上前扫开乱戈,逼退一帮哭丧脸的乌衣家伙,信照撩刃斩翻几个乌笠刀客,扶起受伤的秃头汉子。
有乐挤过来询问:“有谁看见钟会在哪儿?”宫城方向有人大叫:“发现钟会了!快随我去杀他……”
宗麟骑马而至,闻声张望道:“那个大喊大叫的青头小子似是胡烈之子胡渊。看样子他急着去杀钟会,宫墙那边很拥挤。”有乐忙从恒兴手中抢过缰绳,爬上马说道:“我不是来看这一幕的。”信照瞅见宫城下乱兵密集,不禁惊啧道:“咱们冲不过去,要不就试下重新穿越到稍早些时候看看能不能够抢到先机?”小珠子转出来嘀咕道:“我看不行的,那匣子里面有个东西可能会让我们穿越不成。”
穿条纹衫的小子爬上高处,拿着一个黝黑之物冒烟咝响,说道:“我丢个‘滚雷’过去把他们堵塞的路炸开。”长利也攀援而上,翻往垣头说道:“咱们可以试试从高墙上走避密挤的人群。这片千檐百瓦,几乎都是相邻或紧挨着的。”宗麟转头看见有乐从马背上爬往巷墙,而我亦攀垣跟随,他忙在后边提醒道:“不要爬那么高靠近,当心被人一箭一个射下来。”
信孝跟在后面,边爬边说:“那边危险,不要过去!”穿条纹衫的小子捧起手中咝咝冒烟之物,伸到他面前,咧开嘴笑道:“我这儿有个东西更危险呢。”有乐见火引子急速减短,惊催道:“你还等什么?赶快扔!”
穿条纹衫的小子充耳不闻,咧着嘴愣看我们惶恐的表情。我在旁边不安道:“引绳快没了。”信孝扭住穿条纹衫的小子,有乐趁机要抢冒烟之物到手,穿条纹衫的小子挣扎着扔出,长利转头憨望,头挨了一下,懵然倒在巷墙边的瓦脊上。
眼见冒烟之物掉落人群里,却离不远。有乐连忙拉我踏瓦急跑,慌叫:“大家快溜,要爆了!”然而我们奔出甚远,那东西并没动静。穿条纹衫的小子纳闷道:“没爆?”正要走回察看,人群里轰然炸响,好多兵器、盾牌、鞋帽乱飞,随着剧烈的烟焰激绽,在空中起起落落。
穿条纹衫的小子飞撞过来,砸到有乐背后。他们几个翻滚作一堆,我也跟着摔落。只觉身子沁凉,似乎掉进水池里。粼粼水光波漾,映闪许多火把之影散布四处。我湿漉漉地爬上水边,但见楼墙下的护城河一片殷红如染。
随着钟磐击响,有个充满肃杀的声音回荡四周,浓霾密布,烟雾迷暗,不见何人说话。“我就是正义,我是背叛者的报应。必让背叛者遭到惩罚。”
那个沉雄的声音浑如黄钟大吕,阵阵撞捶耳鼓,劲摧心头。“魏国正在衰落,最黑暗的年代即将降临。礼崩乐坏,道义无存。谁将殉道?”
“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你们来的,而我挡住了他们冲向你们的路。”我转头乱望,没看见谁在发话。“在我做这件事之前,我生活在奢华之中,我拥有一切。”
“值此多事之秋,我要为你们而发声。我是你们的战士,我是你们的正义。对于那些蒙受冤枉和遭受背叛的人,我来为你们报仇,我会彻底颠覆一切。”那个苍劲的声音在众人懵愣中萦荡,良久不息。“还你们一个公道。只有公平、公正的世道,才值得舍身取义,去追求与拥护。”
穿条纹衫的小子爬过来懞头乱问:“谁在说话?声音很响,我怎么望不见他在哪里……”信孝从水中捞起茄子,拿着闻了闻,说道:“正月刚过,又不是秋天。哪来的‘多事之秋’?说话不打稿子,就会这样……对了,你们有没看见护城河里有好多尸体?”
有乐忙拉我往岸上走避,但见四处死尸堆陈,蚊蝇乱嗡。城楼高处有人厮杀,火光耀闪之间,接连坠躯摔飞,随即掼落一座笨重的大钟,当空砸下,轰然沉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