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王婆上月还传谣,说李账房给厨娘塞了块杏脯便被骂作“老淫棍”。
若这话飘进素心耳里周管事后颈寒毛倒竖,仿佛已见自己跪在耳房搓衣板上的惨景。
周管事踩着青砖疾行,穿过三重月洞门,停在下人房斑驳的榆木门前。李嬷嬷正坐在矮凳上捶打湿衣,棒槌砸得石砧砰砰闷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老姐姐救命!”周管事将油纸包拍进她沾满皂沫的手里,“那挨军棍的江小子送来的!非要给青儿,还说什么”
他压着嗓子模仿江木的粗粝声气,“‘木头哥哥买的’!”
李嬷嬷掀开油纸一角,金桂混着冷凝猪油的甜腥气漫出。她混浊的眼珠转了转:“管事可知青丫头摔坏脑子后,最恨人提‘从前’?”
李嬷嬷手指点点自己太阳穴,“上月小翠不过问她老家可有姐妹,她便砸了整筐皂角!”
周管事额角渗出冷汗:“您就说是铺子新出的时令糕”
话音未落,东厢房“吱呀”开了一线,素心挽着湿探身泼水,杏色衫子下摆溅上深色水痕。
周管事如惊弓之鸟,拔腿便逃!
长街西头包子铺蒸腾如雾海。周管事挤在人群里,摸出贴身钱袋。
袋底还残留素心缝补的针脚。他咬牙拍出三枚大钱:“羊肉馅儿!要肥瘦三七,裹足葱姜汁的!”
热包子以鲜荷叶托着,烫得他指尖红。再返下人房时,脚步却黏在青砖上:素心正晾晒被单,湿布“啪”地甩开,水珠溅上他锦袍下摆。
“给给老姐姐带的。”周管事将荷叶包塞进李嬷嬷洗衣盆,眼睛却黏在素心背影上,“天凉趁热吃。”
李嬷嬷掀开荷叶,油香混着羊肉膻气冲得她皱眉。忽见素心晾衣竿上挂着件眼熟的鸦青男衫,袖口磨破处,分明是她前日才绣的竹叶补丁!
“素心啊,”李嬷嬷拖长调子,“昨儿有人瞧见张护院帮你提水桶了?”
素心绞被单的手一顿。
周管事如遭雷击!他猛想起昨日申时,自己确为个瘦弱小丫鬟提过水那丫头穿着灰扑扑的杂役服,低垂的后颈却白得像新剥藕节
素心摔下木盆转身回房,门板砸出巨响。
冷汗倏地浸透周管事中衣,那小丫鬟竟是云起院里的洒扫婢,若被素心捅到王妃跟前
“采买时辰到!”前院小厮的吆喝撕破死寂。周管事如蒙大赦,带着四五个挑夫冲进喧闹的菜市。
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晨光,各色鲜货在箩筐里堆叠出斑斓画卷:
紫莹莹的秋茄裹着薄霜;白生生的萝卜还沾着潮泥;活鲫鱼在木盆里甩尾,溅起晶亮水花;肉案铁钩悬着半扇红白分明的鲜豚。
“肋排今儿涨三文!”肉铺掌柜的刀背拍了拍肥瘦匀称的肉块,油膘在朝阳下泛着琥珀光。
周管事盯着那云纹大理石般的肌理,忽地想起素心啃包子时的模样。
她总要先戳破面皮,小心翼翼吮尽滚烫肉汁,腮帮子鼓得像藏食的松鼠。
“来两条肋条!”周管事声如洪钟,袖中抖出两串铜钱掷在案上,“要肌理细的,炖汤鲜!”
挑夫竹筐将满时,他怀中的油纸包透出暖意。那是西街王婆刚炒的栗子,粗砺纸袋烙着体温,甜香混着柴火气丝丝外渗,像极了素心间总萦绕的桂花头油味。
粗粝的栗子壳在纸袋里轻轻爆裂。他下意识捂紧纸包,仿佛捂着一捧将熄的炭火。
若是回去晚了,栗子凉了脆了,素心怕又要蹙起那对远山眉。昨日因帮小丫鬟提水惹的怨气未消,今日这包糖炒栗子,便是他攻城略地的云梯。
“时令水芹要不要?”菜贩的吆喝打断思绪。青碧的芹杆上露珠滚落,让他倏地想起素心挽袖洗菜时,水珠滑过她藕白腕子的光景。
“来两捆!”他几乎是抢过菜筐,“要带泥根的,鲜嫩!”
挑夫肩上扁担吱呀作响,周管事摸出怀表瞥了眼辰光,步履生风地踏碎满地晨光。
将军府朱漆大门已在长街尽头浮现,门环在秋风里晃着,像两只讥讽的眼睛。
周管事攥紧怀中油纸包,糖炒栗子的暖气隔着粗粝纸张熨帖心口。
他命小厮押着菜担从东角门入府,自己却疾步穿过西侧回廊。
二十年光阴在将军府的青砖地上刻下印痕,当年他初入府为小厮时栽下的紫藤,如今虬枝已攀过三重檐角。
穿过月洞门的刹那,秋风卷着枯叶扑进袖笼。他下意识护住怀中栗子,粗粝纸袋摩挲着掌心旧疤。
那道横亘左掌的狰狞凸起,在寒凉天气里总泛着蚁噬般的酸痒。
油纸边缘渗出晶亮糖渍,黏住他中衣内袋里半片褪色红绸。
那是二十年前素心为他缝制荷包时剪剩的料子,绸上仁银线绣的并蒂莲早已磨成模糊的云纹。
下人房里只剩空荡的洗衣木盆,捣衣杵斜倚石砧,砧面水痕蜿蜒如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