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
秋意渐浓时,实验室的空调终于调低了温度。络娮盯着屏幕上反复闪烁的“识别失败”提示框,指尖在键盘上停了很久,连後颈的碎发滑到脸颊都没察觉。
“第17组数据又错了。”她低声自语,将视频进度条拉回原点。画面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做反手击球动作,膝盖弯曲角度丶转体幅度都符合标准,系统却固执地判定为“错误动作”,红色的警告框像块刺眼的补丁,糊在屏幕中央。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出现类似问题。络娮调出算法日志,一行行绿色的代码在眼前游走,最终停在“特征提取模块”——问题出在对“手腕放松度”的判断上。系统依赖加速度传感器的数据,却忽略了一个更细微的信号:手腕转动时,球拍与小臂形成的夹角变化。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xue,想起祈盛清单上的话:“新手的错误往往藏在‘看似标准’的动作里。”指尖在鼠标上悬了悬,最终还是点开了邮件界面,收件人栏输入那个熟悉的邮箱地址时,心脏轻轻跳了一下。
“关于反手动作识别异常的问题,想请教几个细节。”她写得很简洁,附带了错误视频和日志截图,发送前犹豫了两秒,删掉了末尾的“麻烦了”三个字。
邮件发出不到十分钟,手机就震动了。不是邮件回复,是条短信,来自祈盛:“在实验室?我过来一趟。”
络娮握着手机站起来时,膝盖撞到了桌腿,发出“咚”的轻响。她弯腰揉着膝盖,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这是一年多来,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见她,不是在人多的会议室,而是只有他们两人的实验室。
十五分钟後,敲门声响起。络娮拉开门,看到祈盛站在走廊里,穿着件浅色衬衣。他手里拿着个黑色文件夹,看到她揉膝盖的动作,眉峰微蹙:“撞到了?”
“没事。”络娮侧身让他进来,闻到他身上的薄荷香里混了点桂花香——应该是路过图书馆前的桂树时沾上的。
祈盛走到屏幕前,没立刻看视频,反而先注意到桌角的马克杯。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凉透,杯壁上结着层浅褐色的渍,是她忙得忘了换的。他的目光在杯子上停了半秒,才转头问:“哪组数据?”
“第17组。”络娮指着屏幕,“你看,动作参数都在标准范围内,系统却判定错误。”
他没说话,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文件夹放在腿上,露出的手腕上,手表的指针正指向下午四点半。视频开始播放时,他从口袋里掏出支笔。
“暂停。”他在视频播放到0分12秒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些。络娮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男生手腕转动的瞬间。
祈盛用笔尖点了点屏幕:“这里,球拍与小臂的夹角是170度,标准值应该是180度。”
“10度的误差,系统允许范围是15度。”络娮调出参数表,“按道理不该判定错误。”
“对职业选手来说,10度不算什麽。”他转动着手里的笔,金属笔身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但对新手,这10度藏着紧张——他的手腕在发力瞬间下意识绷紧了,只是用转体幅度掩盖了这个细节。”
络娮愣住。系统的传感器确实没捕捉到这个变化,因为加速度数据显示“手腕放松”,但视频里男生握拳的指节泛白,确实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种‘隐性紧张’,算法怎麽识别?”她问,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祈盛没直接回答,反而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纸,上面画着详细的动作分解图。不是打印的,是手画的,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红色是“显性错误”(如屈膝不足),蓝色是“隐性错误”(如手腕微颤)。在“手腕放松度”那条下面,他用蓝笔写着:“看球拍的反光点——放松时,反光点会随手腕转动自然移动;紧张时,反光点会突然‘跳一下’。”
络娮的呼吸顿了顿。
这是她以前画素描头像的技巧。当时她总抓不住人物眼神的变化,宋添教她“看瞳孔里的反光”,说“情绪藏在光的移动里”。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在祈盛的动作分析图里,看到相似的逻辑。
“可以给算法加个‘反光点追踪’模块。”祈盛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用图像处理识别球拍上的高光,结合加速度数据,准确率会高很多。”
他说话时,细软的头发挡住额头,络娮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鼻尖上一点细小的痣。
“谢谢。”络娮低下头,打开代码编辑器,“我试试。”
祈盛没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文件夹,偶尔擡头看一眼她的屏幕。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像首节奏缓慢的二重奏。夕阳透过窗户斜切进来,在他膝盖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随着他翻页的动作轻轻晃动。
调试到傍晚六点时,算法终于通过了测试。第17组数据的识别结果变成了绿色的“正确”,络娮长舒一口气,转头想告诉祈盛,却发现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前额的碎发滑到了脑後,露出的额头上,有道浅浅的印子,应该是长期低头看文件压出来的。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柔软的阴影,平时紧绷的下颌线此刻放松着,嘴角微微下撇,像在做什麽不开心的梦。
她很少见他这样放松的样子。记忆里的祈盛,还是去年冬天在雪地里的冰冷,像块裹着硬壳的糖,让人忘了他也会有疲惫的时刻。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张琪发来的消息:“晚上聚餐,你来不来?”络娮回了句“不了,加班”,生怕铃声吵醒他。
她起身去茶水间,泡了杯热牛奶。回来时,祈盛已经醒了,正揉着眼睛,看到她手里的牛奶,愣了愣。
“刚泡的。”络娮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指尖不小心碰到杯壁,烫得缩了缩手。
“谢谢。”他拿起杯子,指尖裹着牛奶的热气,在杯壁上留下圈浅白的雾。他喝了一口,眉峰舒展了些。
络娮低头敲键盘,“算法改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他凑过来看屏幕时,薄荷香混着奶香漫过来,拂过她的耳廓。络娮的手指僵了僵,感觉他的肩膀离自己很近,近到能看到他连衬衣上沾着的根桂花瓣。
“很准。”祈盛看完测试结果,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是络娮从未听过的温和,“比我想象中快。”
“是你的建议有用。”络娮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这难得的平和。
他没接话,拿起文件夹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还有别的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嗯。”络娮送他到门口,看着他走进走廊尽头的暮色里,连帽衫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条温柔的尾巴。
关上门的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指尖还残留着碰过牛奶杯的温度。桌上的牛奶还剩小半杯,杯壁的雾渐渐散去,露出她没注意到的细节——杯口边缘,有个极浅的唇印,形状干净利落,像他握球拍的姿势。
两人的联系又渐渐多了起来。不再只有冰冷的邮件,偶尔会发短信,内容全是关于项目的,却比邮件多了点人情味儿。
祈盛会发:“今天采集到组有趣的数据,新手把发球做成了扔铅球,你要不要看看?”附带个笨拙的表情包,是只卡通小熊举着网球拍,络娮认出是他自己画的。
络娮会回:“已加入‘错误案例库’,给算法加了个‘铅球式发球’标签。”後面跟着个偷笑的表情。
他们依然没提过去,却在这些细碎的互动里,慢慢找回了点熟悉的节奏。就像现在,络娮看着屏幕上祈盛开的共享文件夹,里面躺着个名为“老照片”的子文件夹,犹豫了很久还是点了进去。
里面不是照片,是段视频,拍摄于七年前的省赛赛场。画面有点晃,应该是用手机拍的,镜头追着场上那个穿白色运动服的少年——是十七岁的祈盛。
他比现在清瘦些,跑动时的动作像头轻盈的鹿,反手击球时的手腕转动快得像道闪电,场边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冲破屏幕。络娮看着他赢下关键分时握拳的动作,忽然想起去年在书店里,苏羽红着眼眶说“他当年说网球是他的命”。
视频的最後,镜头转向看台,定格在个举着应援牌的女生脸上——是苏羽,那时的她还没现在的锐利,眼里的光比聚光灯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