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们不该出现的。
更不该开口同他论婚嫁。
这是封珩第三次,向他论及此事。他甚至还带其座下长史充当媒人一起过来,说是借皇后?的喜气,双喜临门。
于世人眼中,御史大夫薛壑二十有五,鳏居多年,发妻孝期已过,按先帝遗言可复得自?由身,再娶是平常事。
于明烨一党眼中,他在六月亲口所言预备来日成家之事,如今幼妹成婚已毕,怎么也该轮到长兄了。
于封珩眼中,他也不在意女儿作续弦。何况益州薛氏家主的继妻,并不辱没封氏,甚至细算还是封氏高攀。
薛壑也清楚,为大局计,他没有推辞的理?由。但是堂中接见的一刻,闻长史递话,封珩开口,他不应不拒不搭话,慢吞吞饮下了一盏茶,凉飕飕晾了封珩许久。
其为一国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座下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及各州诸仓农监、都水共七十丞。每年百姓赋税皆汇入他手,凡百官俸禄、军费和工程造作等用度,亦都由其审核支付。甚至官田、煮盐、冶铁和其它官营的手工业也都归其主管,其中油水不知凡几。
封珩出身寒门,是新政第二十五届的榜首,因年少有才,很受承华帝圣宠。当年承华帝最后?两次北征匈奴,为筹军费,凡需征税,皆由其亲往。在其治下,赋税征收张弛有度,不惹民怨。七八年间,从?八百石籍田令主簿一路做到两千石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后?再得承华帝赏识,于承华三十二年,成为五位辅臣之一。
薛壑想不通,这样一个从?底层爬起来、深入民间,下能体恤百姓上知报效君恩、并且已经获得无上权位的人,如何会弃明投暗?
亦不敢想象,如果他当真已经?心向明烨,来日除去明烨后?,国中财政这一块一时间得寻何人填补上去?
这样一想,他本就略带疲态的面上生出两分薄怒,浮而隐退,他垂眸又饮了口续上的茶。
薛氏再位高权重?,薛壑到底是晚辈,封珩乃与?其父亲同辈之人,被薛壑如此怠慢,堂中有下属二三,侍从?若干,脸上多少挂不住。勉强咽了口气,挂起笑?容,欲要?打破尴尬,却闻薛壑一记温沉声响,“大司农用茶。”
青年面上笑意和煦,快一步言语,补了他颜面。
都是宦海沉浮的人,封珩识趣,“谢大人好茶。”话落间递了个眼神给长史。
“要?说好茶,薛大人府上的茶自?是一等。但还是有茗更值得令堂来品。”那长史道,“来日若结两姓之好,一盏儿媳所奉的公婆茶方是这人世第一等好茶。”
这话落下,封珩拂盖撇开茶中嫩芽,安安静静押下一口。
薛壑无声打量长史,他久居御史台,上对君主行劝谏之举,下对百官行监察举劾之措,又掌相关刑狱事,积威日久,纵是这会眉展颜笑?,却依旧让人胆寒,只觉他眉目刚烈,眸存厉色。
长史经?不住他久看,却又不敢接他眼神,一时进退不得。
却闻他终于开了腔,“李长史极好的口才,来我御史台如何?”
“这……”归属大司农座下的长史怎么也没想到,这会论私交欲结两姓情?谊之时,薛壑会扯上公务。
虽闻来是玩笑?,但多有几分?讽刺之意,一时讪讪,只道,“薛大人玩笑?了,卑职多年来所学?所长都是同谷粮打交道,怕术业不对其口,反误了大人之事,实不敢当。”
“有何不敢,我便?觉得是可入御史台的好苗子?。你如今官品千石,来我御史台,升你一千两百石御史长史。”薛壑笑?道,“我属之下尚有几处职位可直统升降,不必过尚书台。只需——”
他望向封珩,“大司农肯放人。”
封珩正思考如何回绝薛壑,没想这样快,话瓣已经?落来头上,更没想到薛壑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道,“左右都是一家人,封大人你说可对?”
到这处才要?他应声。
“一家人”三个字实在微妙。
是在说御史大夫和大司农都是天?子?属臣,都是大魏苍生,故为“一家人”,还是在暗示他接受了结亲,所以称之为一家人?
这会封珩若拒绝薛壑的要?人,势必得否认他已经?松口的“一家人”。一旦他否认了……
封珩也算久历沉浮,见过场面,识过机锋,这日却完全被一个后?生晚辈牵着鼻子?走。
多来是心虚之故。
他一手几乎要?摸出袖中帕子?拭一拭额头薄汗,到底扼住理?正神思,抬眸笑?道,“薛大人说得对。一家之亲理?当相互帮扶,若御史台人手不够需要?我处襄助,我一定让李长史过去分?担。只是一点绵薄之力,归根结底是为国出力,何需薛大人馈之报酬,我处即可。”
这一番话可谓极妙得回绝了薛壑的要?人之意,又在回绝的时候咬住了薛壑松口的“一家之亲”。
不愧是从?承华帝手中长起来的人。
薛壑面上笑?意愈发荣盛,开口更似春风化?雪,“晚辈在御前原也提过欲婚娶之事,蒙封大人厚爱,当却之不恭。奈何高堂尚在益州,婚娶如此大事总没有越过尊长、自?己定下的道理?。如今入冬天?寒,霜雪绵延,封大人若不弃,待明岁开春,家母入长安,再共商此事。”
明岁开春距离此刻,还有三四个月。彼时薛九娘的药效已起,正好可验出她有孕。而阿母入长安,有与?封珩的这桩婚事做掩护,他便?可让益州兵甲扮作护行母亲车架的府兵,名正言顺入得京畿。